哑娘12岁之前是不哑的。有一次，哑娘实在饿极了，抓起挂在土坯上的一串红辣椒就往嘴里塞，后来，哑娘就变成了哑巴。人们逐渐将哑娘的真名遗忘，唤她做哑娘。
哑娘的娘生下哑娘就死了，剩下哑娘和爹还有一个哥哥过活。哑娘没奶吃，哑娘的爹抱着哑娘挨家串户找有奶水的女人喂哑娘，哑娘稍大些时，哑娘的爹换了棒子面儿来，就着榆钱儿搅和了给哑娘吃。哑娘长大了，手脚勤快，小小年纪就会把爹和哥的粗布衣裳搓的干干净净，家里的锅碗瓢盆总是刷的锃光光的，能倒出人影。哑娘心灵手巧。多复杂的绣花样子，哑娘只要粗看一眼，便能绣的一针不差。哑娘绣的鸳鸯戏水双龙戏凤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好，久了，有人拿样子来让哑娘绣，说绣十幅给哑娘一分钱，可哑娘着急的比划半天，硬是不收，日子到了便准时把成品给人家送去。人们说，哑娘真傻。
哑娘18岁，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有人上门提亲，哑娘总是摇头。一个哑巴还挑什么挑，人们总是这样说。有一次，哑娘去村东头给人家送绣样，回去时经过一条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朗朗读书声，哑娘抬头张望，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在房顶上拿着书，哑娘就一直看啊看，看到日头都落了男人下房了才肯离去。于是，有什么东西在哑娘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提亲的人越来越少，而哑娘已经23岁。如哑娘般大小的女人都成了亲生了娃，而哑娘总是会在每天清晨站在自家门口，踮着脚，张望啊张望。人们不明白哑娘在等待什么，可哑娘就是从18岁张望到了23岁。
终于有人又来提亲了，而这次哑娘竟然很痛快的答应了，脸上还笑盈盈的。哑娘23岁的冬天，腊月二十四，一个男人骑着一辆双鸽牌自行车把哑娘载回了家。
男人家境贫穷但上过高中，哑娘不识字还是个哑巴，流言纷扬，但男人和哑娘都默不作声。第二年的腊月二十四，哑娘生下一个女娃，女娃瘦瘦小小的，还没满月就被哑娘抱了出去，哇呀呀的向人们炫耀。哑娘把花花绿绿的尿布晾在猪圈前的竹竿上，阳光照在上面像极了好看的彩虹。晚上，男人做工回来，哑娘瞧着男人小心翼翼抱娃娃的样儿，咧开嘴直笑。
不到两年，哑娘生下第二个女娃，男人和哑娘仔细比较两个娃娃的不同，可哑娘的婆婆不高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人是家中的独苗苗，净生女娃怎行？家里的口粮本就紧巴巴的，又多一个干吃饭的劳什子。婆婆领来抱孩子的人家，刚生完娃娃的哑娘从土炕上滚下来，拼了命的扯人家的裤脚，咿呀呜哇的叫着，眼泪和着鼻涕淌成了河，抱孩子的说，这娃娃抱不得啊，我若抱走了娃娃这个女人就没命了，这不是活作孽么。
男人写得一手好文章，毛笔字也写得极好。逢年过节，乡亲们总会拿了红纸来，哑娘看着男人写字，眼神里满是笑意。而男人却因为写字犯了错，被人教唆，写了被认为是反动标语的条幅贴到供销社门上，这在那个年代是坚决不容许的，于是男人被判刑两年。哑娘不懂，写字咋还要坐牢，拦住来抓男人的车不让走，车上的人下来把哑娘架到路旁的土堆，扬长而去。哑娘爬起来，头发，眼睛，鼻子尽是土渣子，跟在车后面跑了三十里，昏了过去，被相识的人们用毛驴托回来。那时，哑娘已经怀上了第三个孩子。
婆婆越发的刁难了，每顿饭只给哑娘喝少许粥，哑娘吃不饱，就去地里采了地瓜叶子煮了吃，时间长时哑娘一个月没有大便，肚子疼的昏过来又昏过去。哑娘生产那天正在院子里打场，等到哑娘踉踉跄跄踱到屋子的土炕上时，嗓子连咿呀呜哇的难听声音也发不出。邻家调皮的男孩从窗户爬进来，哑娘用仅剩的气力给他打比划，央求他去叫人来。于是，哑娘用命赌来了第三个女娃的诞生。婆婆是打完了牌回来的，哑娘求她，让男人先见一面娃娃吧，看了之后咋样都行。
哑娘抱着仅20天的娃娃在男人的朋友带领下，第一次坐上火车到市立监狱去看望男人。隔着一张桌子，哑娘啊呀呀的比划着把娃娃给男人看，男人说，母女平安就好。哑娘流着泪咧开嘴笑了。
男人刑满释放回到家时，九个月的三娃已在蹒跚学步。哑娘回来后，三娃终究没能被送走。那次探监，男人让朋友转告婆婆，生多少女娃都是咱家的种，就是垫了圈也不能给别人家！男人站在院子里，房顶上的二女娃看着陌生的男人恐惧的拿起玉米棒子往男人身上砸，哑娘第一次伸手打了娃娃。
因了男人那句话，哑娘后来生下的两个女娃没有被送走，但哑娘却越发遭难了。因为是长孙女的缘故，婆婆闲时只带大女娃出去玩，下面四个女娃是连看也不看一眼的。男人挣了钱回来，婆婆都会悉数拿了去。过年时家里杀了猪，婆婆记下有几块猪肉，隔天便会数一次，发现有少的迹象，抄起扫帚疙瘩就狠狠的打。男人回来看见哑娘的伤，哑娘只是笑了，比划着不疼不疼。
哑娘把五个女娃全送进了学堂。学费不够时，哑娘捡了破烂儿来买，把分分毛毛塞到老师手上，嘿嘿直笑。过年时扯了的确良来，裁制成小褂子，哑娘让男人教了一二三四五怎么写，就拿红色绣线在每个小褂子的衣角绣上数字。
哑娘39岁时终于诞下一个男娃，婆婆眉开眼笑，男人也第一次爽快的请乡亲们喝了满月酒。男娃白白胖胖，煞是可爱，哑娘满脸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男娃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奶奶，婆婆兴奋的跑去邻村亲戚家赶庙，晚上没回来，第二天亲戚用拖拉机拉来婆婆的尸体。哑娘抱着男娃守了七天灵。
2008年汶川大地震，哑娘瞅着电视上没爹没娘的娃娃，哭的跟个泪人儿似的，去信用社取来攒了好多年的五百块钱，噔噔的跑到村委会捐了去。8月，哑娘带着两个外孙女到北京给运动员加油，65岁的哑娘笑得跟个孩子一样，回来跟乡亲们比划天安门上的毛主席跟真的一样，那运动员跑的跟个兔子似的。
现在，哑娘的三个大女儿都已嫁人，有了孩子。四女儿五女儿均已大学毕业，小儿子在北京读研，哑娘学会了标准的中国手语，哑娘说，这日子啊，是越来越有盼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