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工厂

说吧,工厂

过渡元素散文2025-10-17 19:37:14
将记忆的镜头缓慢往回倒,出现一个灰蒙蒙的车间。灯具一排排被安置得很低,冷白的灯光下嗡嗡的电车声,一片人埋头专心把各种剪裁成型的衣料,毛料,放在针脚下突突突车成样品的形状。那个灰蒙蒙的车间是模糊的,成片
将记忆的镜头缓慢往回倒,出现一个灰蒙蒙的车间。灯具一排排被安置得很低,冷白的灯光下嗡嗡的电车声,一片人埋头专心把各种剪裁成型的衣料,毛料,放在针脚下突突突车成样品的形状。那个灰蒙蒙的车间是模糊的,成片的,人和机器是连成一体的,没有名字,只有工号。我的电车工号是34号,大家都称呼我为34号。34号你们家乡冬天冷吗?34号有你的一封信!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当有人再向我偶尔提起那个玩具厂时,依然只能这样称呼。这位老乡告诉我,64号和原来的48号分手了,从东莞去了深圳一家港资玩具厂,后来带了另一个广西姑娘回乡结婚。我记起了64号,安徽阜阳的一个小伙子,赶货一等一的快手,深得老板的器重,年长日久成了这个玩具厂安徽帮众望所归的小领袖。48号是一个身体匀称的女子,脸上常带着年青女子和男子说话时略显的潮红。
老乡向我提及另一个安徽人李豹和李豹的哥哥。我们能说出李豹这个人名,主要是他当时只有十五岁,调皮,做事有一股虎头虎脑的莽劲,在我进入工厂的时候,他已经是早先入厂的老手了。有人告诉我,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被老板口头戏称为干儿子的人之一。在他干活的时候,老板喜欢站在他旁边饶有兴趣地欣赏,然后说几句略带亲昵的蹩脚广东腔普通话,用肥肉的手轻摸一下他的头。年轻的李豹会干活,受睛睐,就常做一些让我们看来出格的小动作。比方拉旁边女员工的头发,踢前边人的板凳,甚至有一天当有一位女员工坐上板凳的片刻,他速迅抽掉了板凳,让对方人仰马翻,瞬间气得嘴唇发紫。如果换作他人,早被主管拧住了小辫子杀一儆百,罚款三十。此时干瘦严肃的主管踱过来,也只是用凌厉的目光刮了他两下,算作无声的警告。而他一边干活,作老实状,又时常带着笑,瞄两眼主管过去的背影。
李豹的哥哥让人杀了。消息让我深感意外。李豹的哥哥是一个喜欢穿淡蓝色衬衣,将衬衣扎进深蓝色西装裤的二十出头的男子。从脸部俊朗的轮廓到由下舒展的男性线条,帅气干净,在这样一个大部分人挣扎在时间中的群体,即使他不说话也是如此凸显。而和他一起陷入流水线的是他的妻子,在日复一日中,从最初的不适回归到跟随机器运转的状态。她苹果形的脸,白皙,爱笑,喜穿裙子。事情的发生是出了这家玩具厂进入另一家玩具厂。有一位同样帅气但彪悍的生意人看见了这位女子,开始追求她。这中间有怎样的困难呢?是女子从了这位男子不能长久,还是李豹的哥哥发现了隐情从而刻意回避?总而言之,她是有夫之妇。有一天,李豹的哥哥出了厂门,是一个烈日暴晒的正午,一辆摩托车将他撞死。这种情况,大多是没有好的结局,这位生意人只是在自毁前路。知情的老乡告诉我,最后李豹和他嫂嫂结婚了,他一直和他嫂子黏黏糊糊,在玩具厂时就暧昧不清。
这个东莞望牛墩镇上的玩具厂,我原本认为将它彻底忘了,但在知情者对原有人物事件的片段式的叙述中,一切又好像鲜活起来。老板肥胖,大方脸,戴着金黄的链子。他自己除了开这样一个来料加工的玩具厂,还开一个小型养猪场。每天一大早拉着杀好的猪肉供应给别人,而将剩下的零零碎碎做成荤菜供应给我们。广东无论冬夏都是要冲凉的,而且工厂没有热水,就是一间瓦房,放开自来水就冲。男女只一墙之隔,可以听到女冲凉房的水哗哗地响,女子们胡闹的嘻笑,一点断续的,在无数个十一二点下班后疲惫的流行歌曲声。大多男人赤身裸体,我们的骨骼,我们的躯体,在水流的行走中才显出了白的,黑的,暗黄的肤色。器官像得到解放,显出原始的气息。有一位员工,无法记得他的工号,但记得他的特征,他是一个豁嘴,说话瓮声瓮气。方形脸,骨骼精壮,当他脱下衣服时,稍翘丰实的臀部和裆间的生殖器好像从灰尘飞舞、嘈杂、沉闹的车间雀跃而出。他将他所有的衣服放入桶中,倒入洗衣粉,用手搅和两下后,用健壮的有力的脚啪哧啪哧踩衣服。
老乡哪里人?有人问他。
贵州人。他裂着豁嘴笑道,我们山多,说话就喜开门见山。他说话的时候,开始用手敲那根过渡到女冲凉房去的自来水管。他一边用脚踩衣,一边用手拍自来水钢管,开始每天的一日一歌。张学友的《吻别》,周华健的《花心》,尤爱瓮身瓮气高唱郑钧的《赤裸裸》,一句一句虽然吐字不清,但深情款款。
很多年,我本人一直对工厂讳莫如深。天南海北的人,湖北、四州、安徽、贵州的人在各式各样的制造业中,在广东深圳关外,东莞的各个小镇,在温州的各级县市,即使后来我到上海,我也发现,原来,我们的工友遍天下,工厂,占注着我们的生活。一次又一次,我对着机器,我心底说,我不要过这样沉闷的,无休止和机器一起转动的生活。有一天,当我终于转换了职业角色,从机器和每天枯燥的时间里走开时,但我还是发现,我必须面对每一家工厂。我背着包走进一家又一家工厂的大门,看到了穿制服的年轻门卫或看门老头,看到了宽敞的大车间或呛人气息扑鼻的低矮油腻小厂房。车床,冲床,刨床,铣床,叉车,铁块,铜带,泡沫包装箱,空气压缩机,自动流水线等等,有的发出钝响,有的发出锐利的尖叫,有的温文嗡嗡,像河水涌过人的头顶。而无数张脸,年轻的,年壮的,或已经失去水份的脸,他们大多穿着统一颜色的厂服,在固定的黄色格子线间和机器一起。他们整个身体和机器一起转动,神经和机器一起流转,神情严肃。作为一个外来者和他们只言片语的无数次交谈中,我发现除非是领导,他们都一律说话没有表情,似乎他们的表情已经化入那表面木然、客观、无痛也无语的成品里。在那里,嗅觉和记忆可以刹那将我倒回往昔。
在一个四十度高温的中午,我走进南汇某工业区。当我走进一处工业园,在烈日下,发现四四方方像盒子一样的大厂房一座又一座如此安静。我推开一家工厂办公楼的玻璃门,五官显赫的美男靓女在镜框内做着代言时的酷状,而前台空空没有一人。我顺着楼梯上楼,钢质银亮扶栏处处锈迹。上楼,一样安静无声,地板干净,像蒙着旧色的灰气没有活味。透过墙体的大玻璃,我看到了下边宽硕空洞的厂房,没有一物,充塞着一种叫安静的东西。像经络一样的蓝色电线像没有血液的静脉,没有气息地在墙上裸露。没有机器,没有人,四方封闭而如此宏大,像被遗弃的、还没有来得及放入兵马俑的空穴。
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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