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伐，穿旗袍的老太死了，昨天晚上。”
“两个囡哭的列。”
“84岁，干净倒蛮干净的，走的时候穿了件白色的旗袍。”
……
转弯处，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了这些话，我不禁停下了脚步，转身向对幢的四楼阳台望去，玻璃窗上映着一个啜泣的身影，不时传来幽幽梵音。林家奶奶，一路走好，我在心中合掌默念。
“良辰美景奈何天……”，“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小城故事多……”……以前，路过的人总能在四楼的阳台上看到一个穿着旗袍的老太太唱着这些曲子。有人会莞尔一笑，有人会对着阳台喊：“阿婆，再唱一个。”也有人会轻声嘀咕：“一把年纪了，还赶时髦。”不管怎样，周围的邻居依然天天听到这些曲音。如今，两天过去了，人去曲终。看得惯的，看不惯的；欣赏的，不欣赏的。生活照旧，但仍然要去努力适应已经习惯了的却将永远失去的记忆。而我，因为这个钟爱旗袍的林奶奶的逝去有点感伤。其实从我知道林奶奶那天起，我只与她接触过两次，与她有关的故事都是听我奶奶讲的。有时候，我觉得那一件件美丽素雅的旗袍就是她的灵魂。
刚搬进这个小区的时候，我上小学三年级。有一回，我和妹妹在楼下跳皮筋，忽然听到楼上有人在唱戏（那时，我并不知道林奶奶在唱什么，只知道那是我奶奶爱听的戏）。我抬头望去，一个和我奶奶差不多年纪的老太太在跟着收音机唱戏，可是她和我奶奶一点儿也不一样：盘着头发，在后脑勺上结成一个漂亮的髻，那是我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珍珠耳环不长不短在耳垂下方来回荡着。最显眼的就是她的衣服，白底蓝线钩花的旗袍，中袖立领，斜襟盘扣，穿在她身上刚刚好，跟电视里的一样。当时我觉得这个奶奶很特别，与别人不一样，像戏里的人。“后面看看十八岁，前面吓死人。”耳旁不知何时飘来这么一句话，我回头看去：一群中年女人边择菜边嘀咕着。看着她们长袍似的连衣裙和那足可以塞进两条腿的裤管，那时的我觉得林奶奶的旗袍更好看些，况且前面看也没有吓死人，只是比那些中年女人多了几条皱纹而已。
记得那以后，我特别注意对面四楼的阳台，特别想看穿着旗袍的林奶奶。依稀记得那些旗袍都很素雅，基本是黑色、白色、蓝色、灰色构成的，只一件说不上鲜艳但又超过素雅。那是一件银灰色底料，金丝钩花的旗袍，朵朵金黄色的梅花在银灰色的绸缎上绽放，正像是雪中梅花，不与群芳争艳，艳而不俗。印象中林奶奶很少下楼，可她一直穿着旗袍，似乎除了旗袍外，再没有别的衣服了。
第一次看到林奶奶下楼是四年级暑假里的一天早晨，我和奶奶在楼下墙角边剥毛豆。一群小孩围着一块西瓜皮吵嚷着，西瓜皮上爬满了蚂蚁，黑压压的一片。其中一个小孩提议用可乐淹死这些蚂蚁，所有的孩子都举手赞同。似乎孩童时代的顽劣都少不了捉弄这些弱小的生灵。那个提议的孩子将手中的可乐倒在了西瓜皮上，顿时上面浮起了黑压压的一块东西。“阿弥陀佛，作孽，作孽，小朋友，不好这样的，蚂蚁和人一样，也晓得痛的。”说话的是林奶奶，她赶跑那些孩子。“林家里，今早怎么下楼来了？”“荷花开了，公园里走走。”奶奶和林奶奶寒暄着。这一次我就站在她边上，看见了林奶奶脚上的高跟鞋：黑色缎面上绣着暗红色小花。说是高跟鞋其实只比平底鞋高出2、3厘米，可是它能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是池塘里莲花盛开的声音。
那一次，奶奶告诉我这个林奶奶很是可怜。她的先生是国民党军官，她是旧时的官太太，年轻时很漂亮。“不过，人老了，也就这样了。”奶奶仍不忘补充一句。她本来有三个女儿，她的小女儿非常漂亮。上中学时，掉进了学校门前的河里，淹死了。尸体捞上来的时候，林奶奶当场晕了过去。第二天，人们又从城南的另一条河里捞到了她先生的尸体。那时，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林奶奶的小女儿和她的先生为什么都淹死了，我只隐约地懂得林奶奶是个悲伤的人，也越发得像戏里的人。
第二次与林奶奶相遇相隔了两年。那一次我和爸爸去老虎灶上泡水，林奶奶也去泡水，她依然穿着旗袍。爸爸看见林奶奶腿脚不灵便，便让我帮林奶奶提水，林奶奶为此谢了爸爸很久。那是我第一次到林奶奶家。门打开时，一阵好闻的檀香味扑鼻而来，是爸爸带我去过的寒山寺里的味道。放下热水瓶，刚要转身离开，林奶奶拉住了我，让我跟她去房里。她的房间不大，家居都是老式的，不染纤尘，很是干净。靠窗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高脚桌，上面摆着一尊白玉雕刻的观音像。那尊观音异常美丽，样貌端庄圣洁，手持净瓶，襟飘带舞，站立云头。我不禁说了声：“这个观音菩萨真漂亮。”林奶奶笑了，她告诉我觉得漂亮就拜拜，多拜拜也会像观音菩萨一样漂亮的。我信以为真，双手合掌拜了观音菩萨。现在我明白林奶奶不忍心伤害小蚂蚁，因为她的心像这尊白玉观音一样漂亮。林奶奶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酥糖说给我吃，我不爱吃酥糖，但我拿了。她还给了我一串菩提子念珠。
后来，我翻遍了所有的抽屉，角角落落，再没见那串菩提子念珠。
七月，林奶奶走了。七月，公园里的荷花又开了，我依然能听到池塘里莲花盛开的声音，那是林奶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