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正在上历史课，班主任突然走进教室让我收拾书包。我感到疑惑，便想：难道是那个什么学雷锋活动的采访要开始了？怎么办，我还没准备好呢。
在班主任的催促下，我匆匆装了几本书便跟在她身后出门。班主任紧紧握着我的手向前走，眼眶微微发红。我看着她，心情一下子变得低落，胸口闷闷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却有一个被深深埋起不愿触碰。
到了校门口，班主任递给我一张纸巾，她哑着嗓子问我，昨晚有跟妈妈说话吗？我心中一紧，昨晚妈妈突然很想见我，据爸爸说晚上4点多就开始找我了，最后还是爸爸赶到学校来接我坐车赶回家。昨晚妈妈的状态异于常日的好极了，一直开心地说话，还喝下了一小碗粥。
“嗯，说了。”我回答班主任，发现自己的嗓子不知怎的也有些哑。而明明阳光很充足，我却感到透骨的冷意，冻得我全身都有些颤抖，被班主任握着的手心也开始微微冒冷汗。难道妈妈突然晕倒了？——就像在天津时的那一次，妈妈半夜在客厅里喝水时晕倒，把一家人吓得魂飞魄散。可后来打120送去医院后检查，也没有多大事。也许这次也只是大家大惊小怪了吧，妈妈昨天还那么精神，一定没事的。
很快舅舅的车便出现在门口，老师将我送进车里，说了些安慰的话——我现在已经不大记得了。从学校到家里的路不远，可车仍行得飞快。我望着舅舅握着方向盘的微微发抖的双手，有些担心会不会出什么车祸之类的。
啊呸。乌鸦嘴。我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把眼从舅舅那儿转开。我坐在后座，身体有些僵硬，一时间竟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
“小乐，不要太担心啊。还有很多人呢！还有爸爸、大姑小姑、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有舅舅舅妈……有事儿都跟我们说，我们肯定能帮你！像心里有什么事儿，想要什么，都可以跟舅舅说啊，是吧！……”
略带哽咽的声音在前座响起，我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反感这样的话语。匆匆答了个“嗯”，便抬头看向窗外。窗上覆着层薄薄的雾气，外面的景物变得模糊。我从袖子里伸出手擦玻璃窗，试图让视线变得清晰一点，再清晰一点。我就那样静静地盯着窗外，心头像是被什么揪住了，有些紧紧的难受。一栋栋楼房在眼前闪过，我盯得太久一时间失去了焦距。霎时间，我竟感到一种无力感铺天盖地的向我袭来——窗外这么明亮，世界这么大，我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要看想哪儿，不知道能看向哪儿……
很快车便停在了楼下的停车位上，我背着书包一步步地上楼。我不知道迎接我的会是怎样一幅场景，也不愿去猜。
门是开着的，我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的哭声，带着近乎绝望的哀伤。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下意识地排斥那样的哭声。
我在玄关处脱了鞋。家里人很多，小小的房子似乎要被撑破——我的胸口也涨涨的，也似乎要被什么情绪撑破。屋里的亲戚们好多好多，她们在我眼前悲恸地哭泣，那些眼泪那么刺目，让我简直无法直视。我不知道心中忽然的沉重代表着什么，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唯独记得要走进妈妈的卧室，确认妈妈只是在睡觉——走的像个机器人，僵硬冰冷。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看到床上的妈妈被盖着白色薄单时，我全身的力似乎被一下子抽空，膝盖一软便倒在了离我最近的大姑怀里，哭得像个吃不到奶的婴儿，声音大的似乎要穿透一切，直直冲向天堂质问上帝的不公——可当时的我，却丝毫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为什么哭！
哭泣甚至不到一分钟，我又突然的冷静下来。僵直地走进卧室，看向床上的妈妈。妈妈的鼻里、嘴里、耳里全都被塞满了棉花——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一股恐慌之意蔓延我的全身：妈妈真的……真的……真的……了吗？
不不！不是的！愤怒很快从心底冲出向全身各个角落奔去，代替了方才的恐慌，情绪变化快得不像是一个人。
你们都是傻子！没看到妈妈还睁着眼睛吗？没看到妈妈的胸口还在起伏吗？没看见妈妈的鼻子还在动吗？你们凭什么说妈妈死了？凭什么把妈妈的鼻子堵上？凭什么不让妈妈呼吸？妈妈还活着啊！还活着！快找医生来啊！快把棉花拿出来啊！快啊！再不拿出来……再不拿出来……妈妈会真的死的！妈妈，会死的……
心，疼得仿佛被人撕碎一般。我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剩眼泪止不住的流，在脸上漫成一片伤痛之洋。我妄想着，妄想着妈妈会突然起身，随着我们调皮一笑，告诉我们她在开玩笑呢……妄想着这只是一部电视剧，看完结局我又可以回到自己的生活，找回自己的妈妈……。妄想着这只是一场逼真的梦，早上还会被香喷喷的早餐味道惹醒，一睁眼便会看到妈妈幸福满足地笑……
呵。我苦笑，泪滑到嘴中又苦又咸。连我自己都知道这一切只是所谓妄想了，又怎会变成现实？明明那么想要抗拒，却最终不得不承认——
从此，再不会有一个人，会像妈妈，对我笑的那样幸福满足，好像有了我，她便拥有了全世界；
从此，再不会有一双手，会像妈妈的大掌，任何时候都那样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好像哪怕是走到世界的尽头、人间的毁灭，她也永不放手；
从此，再不会有一双眼，会想妈妈的双目，注视我时永远那么温柔深情，好像我就是她的绝世珍宝，她会守护我、爱着我，直到永远的永远；
从此，世上再没有我的妈妈，我的活着的妈妈……

呜呜……呜呜……
家人在哭，风在呼啸。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雪花片片，像乱了的絮。
模糊中，我仿佛看到妈妈化为白色天使，在雪花簇拥中，对我微笑——那笑，幸福而满足，似乎一切如初：没有分离、没有伤痛、没有绝望。只有那天地间静谧的白，与妈妈眼中似乎能融化一切的温柔，与爱。
妈妈的遗体最终被装上灵车送走。第一次见识那灵车的冰冷，却是送走了我此生最亲密的人。妈妈的身体，将一去而不复返。
我站在门口，目送灵车的远去。冷风打过我的脸，似乎要将我冻结成冰，却反而叫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在我体内奔腾叫嚣着的温热的血液，与胸口处传来的那强健有力的跳动。
妈妈，我会活着。带着您的温柔与爱，勇敢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