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大老黑非得请咱们喝一盅不可。”吝啬鬼周汉山唾沫四溅，发表演说。本来很小的眼睛由于兴奋眯成一条缝，猛地伸出拳头击在牛娃子的肩上：“走，找他去，嘿，这个大老黑呀！”
大老黑，姓王，名二牯，县楚乡酒厂的临时工。据说“大老黑”这个浑名是进厂第一天取的。那是九五年的事，同来的汉山，牛娃进了酿酒车间。牛样大马样高，腰杆粗得皮带要重新加眼的二牯却分配在锅炉房工作。谁都知道，这是个苦差，一年十分之四的时间，每天八小时在黑煤碳里打滚，就连鼻眼里吸的空气也没有丝毫清净的。别的小伙子要摊上这门工作，脸蛋儿定愁成苦瓜皮。二牯归二牯，叫人羡慕的好德性，声不张气不吐，绝无哥儿们讨价还价的长处，三抓两把套上灰大褂找把铁铲进了锅炉房。
天黑时分，汉山和牛娃在宿舍小桌上“将军”，享受八小时之外的欢乐。这时，王二牯脚穿大头鞋，踢踢踏踏走进门来，脸蛋儿汗水混合着煤灰搅成的“桂花糊”。那白眼仁儿转转，外露的牙齿咧咧，才知是个活人儿。瞧傻二牯这副鬼模样，汉山几牛娃笑仰脖子，咧歪嘴：“哈，哈，照镜子，好一个‘刚果’来宾！”汉山这小子刁钻古怪，逗人生乐，他嘻笑嘲弄扮演外交部长会见外宾的姿式，握手，点头，还嘟哝几句英语，惟妙惟肖，笑破肚皮。他说根据二牯的外型和今天的这副尊容，非得赠送个外号，就叫“大老嘿”！
大老黑！这名子真丑。要别人得了这个雅号非气得骂人不可。这难怪呀，外号一出名，谁家的俊姑娘愿意嫁！惊奇的是：二牯却乐了起来，两道炭墨黑的粗眉向上一闪，敦厚敦厚的嘴唇一个劲地咧开：“大老黑，好名，咱垸里有条黑花牛就是这名。”
结果，为了感谢赐名，大老黑到水果店称了十斤苹果请客。翌日，这事情一传十，十传百，连酒厂的老总们也喊起了“大老黑”。天长日久，倒把本名王二牯忘掉了。
大老黑工作踏实，待人忠厚，厂头头让他在锅炉蹲了七个月差三天，就高升了，把他调到伙食班当班长了。大老黑新官上任那天，汉山和牛娃围着打转转，说他是脚踏楼梯—步步高升，黑炭头进了“吃香喝辣办公室”，汉山还信口拈来篇顺口溜：
“炊事员，太上皇，
门儿闭紧吃公粮；
锅里炒熟猪顺风，
罐里炖的脚鱼汤。

事情的结局当然是大老黑破费几块为老乡请客，称回三斤麻糖、两斤饼干让老乡们受用。
请客，这大概是大老黑的优点之一，今天又是啥事要大老黑请客？大老黑当官了。事情是这样的，新年伊始，厂里的老总们为了抓经营管理，在人事上作了“掺沙子”变动，调大老黑住厂门口小套间当了“门卫官”。行政十几级？职位有多高？无人考究。但在人们眼里是桩美差，酒厂少说有三十几人以上眼馋这份轻松工作！你想嘛？别的单位多是退休的花白发梢的老头猴在小窗口。酒厂工伤、退休、病弱的足够一个加强班。可是酒厂偏派这体壮如牛的大老黑守门。
接到调令，大老黑坐在订铺上长吁短叹，闹起思想情绪。说真话，这大老黑宁愿回去烧锅炉，也不想坐椅子翘二郎腿。在他眼里特别看不起这门轻松活路，何况人们说：
“门卫官，门卫官，
一张报纸，一盒烟。
不出力，不流汗，
指指点点又一天。”
大老黑担心的是把好身子骨闲散了，将来咋办？哼，老厂长说话真叫人难猜透。厂长说：“老黑，别小看啦，这是个千斤担呀，千万不能闭眼睁眼做人情!”翘起二郎腿守门还有人情可做？这倒是门新学问。按理讲，这一不发货，二不批条，三不管现金。小小门卫，不伦不类的一个绿豆芝麻“官”，有啥人情呀？
“吱呀!”宿舍开门了，闪进了汉山和牛娃俏皮的脸蛋，两小伙子比当上新郎官还高兴，汉山递过香烟：“黑哥，升官了，把弟兄们甩到后脑勺，真所谓：戴上乌纱帽，脖子都扭歪。”
大老黑本性厚道，不善言辞，只是红着脸“嗨、嗨”想分辨几句。不等答话，汉山那样关枪似的嘴巴迎面一梭子：“黑哥，能摊上这个工作，是肥缺美差，谁不图清闲快活!请客，没二话讲，两只苹果，几块麻糖，休想把我们打发走路。”两老乡捏的捏耳朵，拧的拧胳膊，请到厂门外小餐馆里去坐。
小园桌上摆的五菜一汤，小玻璃酒杯里倒满了“稻香”酒。三杯酒落肚，大老黑的脸蛋儿象块桃红布，眼皮象坠上千斤磨盘。牛娃也感到晕乎乎，身子骨轻飘了许多。奇怪的是以往酒量最大，嘴巴最馋的周汉山象是有啥话儿闷在心里头。酒少喝，菜少吃，说起话来哼哼半天：“今天，按老乡的法律规定：该大老黑请客，当官了呗，但……”。
“但”字一出口，象司机在公路遇到紧急情况来个急刹车，按住话头，留下悬念，其模样不亚于说书人到了要害处，来个“且听下回分解”。
汉山满脸亲热真挚的笑意，颤巍巍的筷子夹着油渍渍的猪肚片，放在大老黑的汤匙里：“吃吧，今天弟兄们高兴，大喜大庆。酒逢知已千杯少，咱们不是外人，这酒席我请客!”
周汉山请客!恐怕火车脱轨也没有这样使牛娃和大老黑感到震惊，话一落地，揣酒杯的面面相觑。你想嘛，平素尽吃人家烟，不喝自已酒的吝啬鬼，今天起的什么风？前不久他刚对上相的姑娘来了，也没有今天这样大方过。
怀疑终是怀疑，现实叫人难以理解。三人“六六六哇”、“三匹马”地划拳了一阵子。人人酒醉饭饱时，周汉山挡住大老黑和牛娃，笑嘻嘻地抛出自己一张“大团结”来。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大老黑上班了。凭他办事认真，待人厚道，五天来倒是无风无浪。第六天下午六时三十六分，厂里工人下班都走完了，人声喧闹、机器轰鸣的酒厂内院变得鸦雀无声，格外宁静。忽然，一个人怀抱一箱成品酒慢慢走来，远瞧，身影蛮熟，哟，是他，周汉山!
周汉山走过来，满脸堆笑地对大老黑一边应诺着汉山外交辞令，一边丝毫不放松眼睛盯着他手里的东西。
汉山这小子绝对聪明，马上意识到这件事暗瞒不如明摆，同乡这个牛脾气谁都知道。一发起火来，头毛冲掉草帽，两眼一瞪，六亲不认啦!想到这里，汉山弯腰放下了纸箱，掏出一枝“永光”烟递了过去，“黑哥，一直没机会拿走，今天你值班。”说到这里朝厂外歪歪嘴角，抱起东西要出门。
“出门证!”大老黑从来没有说细话的习惯，这种场合下，闷声闷气的三个字把周汉山吓得心惊肉跳，这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