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北大校友王实味，悠哉历来是高度关注的。
在长篇小说《燕园梦》里，借助“福弟”的信件，我特意多次提到“王实味”的名字，将他与林昭、遇罗克、张志新等并列，例如：

一、“历史上有放浪形骸、胸怀异端的杨修、弥衡、嵇康、谢灵运、李贽、金圣叹之流，就有专喜欢斫脑袋的君主，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再有，王实味、林昭、遇罗克、张志新……这些人的可悲下场，你是很清楚的。‘是非只为多开口’，他们遭罪和惨死，就吃亏在‘口没遮拦’的臭毛病上。他们作翘作傲，以真理的捍卫者自居，奋烈地抨击时政。哼，什么狗屁真理？看透了，全他妈的骗人玩意儿！他们不当说的也乱说，偏爱跟当局顶牛，专门对着干。”
二、“我劝你把素性放达的怪癖改掉。请务必尽快融入主流社会，千万别做不合时宜的异端分子，更别做堂吉诃德那样的大傻瓜，不自量力地同风车作决斗。否则，你将死路一条，落得和王实味、张志新、林昭……同样的下场！事实证明，我的前半生就被你牵着鼻子走，冒冒失失地瞎闯乱撞。我走了几多弯路，浪费了几多时光——大好的青春时光啊！你晓得么？我的大好青春，就是活生生地让你给毁掉了啊！”

悠哉手头有《王实味文存》、黄昌勇著《王实味传》和温济泽等著《王实味冤案平反纪实》。近日，悠哉重读了王实味的小说《休息》，有些许感触，姑写下来吧。
中篇小说写于1925年，是王实味篇幅最长的作品。称作他的代表作未尝不可。
在那个年代，书信体和日记体小说属于时髦的文体，许多作家采用过，著名的如庐隐《海滨故人》、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等等。王实味的书信体小说《休息》仿自歌德的《青年维特的烦恼》，采用秋涵投水自杀前给好友在北京读大学的实薇写了11封信，诉说自己的凄凉遭际和心灵苦闷。情节大略如下：
秋涵的先父为民国的创建立过功勋，遗下妻子儿女。为生计所迫，18岁的秋涵不得已放弃学业，考取邮务员。在龌龊的“妖魔社会”里，他过着超负荷的“机械生活”，心头自是抑郁苦闷，在信中对朋友大发骚慨。
不久，秋涵的母亲病故。他回乡办丧，又亲历了“禽兽不如”叔叔的冷酷（将他家的房产并吞），并查出患有精神抑郁症和肺病的征兆（这种病，在当年是热门的小说题材）。秋涵独自来到河边散步，终于为自己找到了解决办法，一反开篇时他所持的“反对自杀”的信念。临终前，他给舅舅写信，将他的芸妹托付给曼村表弟。
小说《休息》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从这篇技法简陋的作品，看不出王实味具有写作天分。他投奔延安后，放弃小说创作，改为翻译马列著作，应当说是对的。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题目叫《休息》，有些怪怪的。它来自秋涵临死前给好友信中的说法：
“薇弟！最后我再告诉你，我底死并不是自杀，我只是要到那澄明静冷的清波里，休息休息我疲惫了的精神，调剂调剂我枯涸了的血液，润舒润舒我烧焦了的灵魂；——待我恢复了我原有的力时，再和这妖魔社会搏斗，我是不会死去的哟！”
“妖魔社会”这说法挺好，我蛮激赏的，考虑写进《燕园梦》里。限于篇幅狭小，小说《休息》没有镂刻出“妖魔社会”的众生相，是其不足。
从“和这妖魔社会搏斗，我是不会死去的哟”里，不难看出王实味的斗士精神。正是怀着这股子搏斗精神，他才带着肺病征兆的躯体，毅然决然地投奔延安。最后，他终究没能赢得“和这妖魔社会搏斗”的胜利，1947年被偷偷斫杀在兴县的一口废弃的枯井里。
“呵，人生！这可诅咒的人生！我是深恶痛绝了它，我是真真地疲倦了！”
在小说《休息》中，秋涵对实薇这样哀叹。
合上书页，我默自忖想：在写完《休息》的22年后，当王实味满身血污地躺在——永远地躺在——那口废井里，他所能哀叹的，也许正是这一句吧？
2008-8-24